跳楼的男人

作者：Alfred Hitchcock

译：张子君

　　侍应生把皮箱提进房间，恭敬地说：“先生，您的房间到了，还有其他事吗？”

　　面目清秀、个子偏小的住客踱到窗台边朝外看：“没了，谢谢您。”

　　侍应生却不走：“这里的风景挺不错的。”

　　住客点点头，仍然看着外面。他突然醒悟，侍应生不走是因为没有给小费，便从口袋里摸了一把，递给了侍应生：“这个给你。”

　　“谢谢！”侍应生接过来，却是几个硬币，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给几个硬币，不就是侮辱人吗？住客也觉察到这点，连忙说：

　　“对不起，我只有这些了。但我预付了房租。”

　　侍应生是见过世面的，他随机应变地笑道：“不要紧，希望您住得满意。”

　　他走出去，吹着口哨，想着今天怎么碰上个怪人。走不了几步，突然又回转来，敲开门道：“先生，我忘了给钥匙了。”

　　却没有回声。侍应生看看房间，一目了然，卫生间里也空荡荡的，莫非遁形了？咦，窗台打开了，窗帘给风掀起来，侍应生探头向外一看，吓得魂不附体，连忙拨响了电话：

　　“我是庇斯劳，快找施宾听电话！……施宾，有人要跳楼……”

　　这下子可热闹了，有个男人要跳楼的消息如风一样四处吹送。酒店经理施宾忙着叫警察局派人来，长耳朵的记者扛着摄影器材赶路，酒店门前的街道上挤着围观的人。有人跳楼，这该是多么刺激呀！

　　跳楼的男人站在第二十层楼的窗台边缘上，神情木然地向下望。他想起逝去的岁月，唉，那时候，他和沙妮……

        “沙妮，你真的没事吗？”

　　“没事。”

　　“你在街上晕倒了，怎么会没有事？”

　　“当时晕倒了，现在却没有事。”

　　“你不是跌了一跤吗？”

　　“有个男人扶我起来，他是行医的，看了我的眼睑，还给我把了脉。”

　　“哦？”

　　“他说我应该多吃点东西。”

　　“我也会说，但怎样才能赚到钱？我受不了了，人家说苦尽甘来，我们却苦无尽头，连鸟儿也比我们生活好！”

　　“丹尼，别这样！”

　　“我今天被解雇了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

　　“被解雇了！”

　　“为什么？”

　　“因为我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学会操纵机器。我会搞拖拉机，却不会搞冷气机和烟雾器。我白天工作，晚上上夜校，却这般下场！”

　　“其实你已经够努力，足以自豪了。”

　　“自豪？见鬼！”

　　“你真的因为失去了农场而一直不安吗？力奇说……”

　　“力奇是谁？”

　　“就是在街上扶我起来的那个人，他说你现在感到事业难以开展，都是因为失去了农场而一直感到不安。”

　　“你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了他？”

　　“是的。”

　　“就在他扶你起来的那么一会儿？”

　　“他请我吃午饭。”

　　“我养不起你吗？”

　　“你别横。他是个好人，他带我去一家上等的餐厅。”

　　“大大超过我所能带你去的吗？”

　　“丹尼！我们目前的情况确实差一点，这并不是你我的错，但并不等于我饿昏在街头也不能和人聊天，也不能接受别人的邀请去吃饭！如果你这等小气，那你自己开罐头吃晚饭吧！”

　　“对不起，沙妮，别哭。”

　　施宾把头探出窗外问：“你要干什么？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瞪了他一眼：“我下来时你不会高兴的。”

　　警察局的杜探长赶到了，他吩咐手下守着房门，不让缠人的记者进来，然后问施宾有关跳楼者的情况。施宾说，跳楼者登记的署名是史迪，来自纽约，其他一概不知。杜探长认为，自杀的人都不写真名的，史迪的皮箱里都是邮局本地的电话号码簿，调查难以找到线索。他想了想，命令拯救组带着工具上到顶层待命，指派一个手下去和消防队联系，最后叫施宾去拿酒店的蓝图，好研究一下怎么救人。

　　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匆匆赶来，擦着汗道：“现在的人真要命，动不动就自杀，二十层，猫跳下来也要死的！杜探长，我想和他谈谈，看能不能劝他进来。”

　　杜探长不以为然地道：“你知道我反对你那些心理学理论的，我只想及早抓住他，免得他殃及他人。你想试试就尽快做，但别忘了，上次你用理论去说服一个自杀者，结果他跳下去把一辆出租小汽车插穿了！”

　　中年人不在乎杜探长的讽刺，他坐在窗沿上，对预备跳楼的男人说：“哟，这儿的风景真不错。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吃了一惊：“你别靠近我！”

　　中年人悠然地说：“我不靠近，我只坐在这儿。”

　　“你是谁？”跳楼的男人警惕性很高。

　　“我姓莫，你抽烟吗？”中年人掏出一盒烟。

　　“你是警察！”跳楼的男人神经质地道。

　　莫先生嫣然一笑：“我像警察吗？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问：“那么你是干什么的？”

　　莫先生道：“我是个心理学家，专门帮助人解决疑难问题。”

　　“算了吧，”跳楼的男人不相信：“你不过想把我抓进去，你是个警察！”

　　“你说我是警察，就算我是吧。”莫先生显然很有经验，会对症下药：“我不是抓你，我是关心你，我可以帮你，也有责任阻止你跳下去弄脏了街道。你真的走投无路了吗？告诉我，我是个好人。”

　　“你是个好人？”跳楼的男人突然哈哈大笑，示意想抽烟，莫先生把烟轻轻抛过去，又摸出打火机递过去。突然窗台里伸出一只手，想抓住跳楼的男人伸过来拿打火机的手，跳楼的男人一缩，身子一闪，一只脚向下滑去。他连忙攀着墙角，收回那只下滑的脚，愤怒地大喊：

　　“滚你妈的蛋！想骗我上当！我又不是笨蛋，你不进去，我就往下跳！”

　　他做出要跳的姿势，莫先生只好赶快进去。施宾走过来问：

　　“他会进来吗？”

　　莫先生神色凝重地道：“他可能会跳下去。”

　　酒店门前的人越聚越多，摄影机早已架好，几个记者争论着从哪个角度拍摄效果最理想，另一群人则拍着掌，有节奏地喊：

　　“跳吧！跳吧！快跳吧！快跳吧！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站在第二十层楼的窗台边缘上，神情木然地向下望。他想起逝去的岁月，唉，那时候，他和沙妮……

        “丹尼，我知道你是个好人，但力奇也是个好人。我们已经没有希望了。”

　    “沙妮，你是我妻子，夫妻应该到死才分开。”

　　“死并不只是指躯体，一切希望都死了，又怎么办？”

　　“这又是力奇说的？”

　　“是又怎么样？他说的是事实。”

　　“他有妻子儿女，你不能跟他。”

　　“他正在打离婚。”

　　“他抛弃她，就像你抛弃我。”

　　“你得明白这样好些，你不用再照顾我了。”

　　“我愿意照顾你，我爱你。”

　　“我也爱你，但已不是从前的爱。”

　　“你真的爱他？他只是玩弄你，当你是无知少女，玩厌了就把你一脚踢开，又回到他妻子身边。”

　　“你别说了，我和他是真心相爱的。我留个地址给你，这是我租的房子，一直住到力奇的离婚手续办好为止。”

　　“求求你别走！”

　　“我们在一起没有前途，分开就有机会好好活下去。再见！”

      酒店门前围观的人不肯散去，总在希望能一睹跳楼的实况。一个大胖子得意地道：“一个半小时了，他还没跳，你输了，快拿钱来！”

　　他旁边的一个光头付了两张钞票说；“我再出二十元，赌他不会跌在第一个沙井之外！”

　　大胖子问：“包括反弹吗？”

　　另一个老头插嘴道：“我在两年前见过人跳楼，不会反弹的。”

　　楼下在吵，二十层上也在吵。杜探长认为这一类事由他负责，莫先生抱怨说刚才警察想抓史迪差点把两个人推下楼去；杜探长认为只能从顶层放下吊索才能救史迪，莫先生说若不想被人救放吊索也没有用。杜探长问：

　　“他不想被人救怎么会不跳下去？”

　　莫先生道：“他并不想跳下去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杜探长火了：“一个多小时前你还说他会跳下去。”

　　莫先生纠正道：“我只是说他可能会跳下去。他现在仍然有可能，他不是想死，只是不想活。”

　　“够了，听你的理论我也跳楼了！”杜探长不耐烦了：“我派人上顶层，随时救人。我看你也救不了他，我给你十五分钟，不再多给，你要么劝他别跳，要么劝他到别的区跳，那我就不用费神了！”

　　莫先生又坐到窗台上，翻动他的如簧巧舌：“史迪，你怎么样了？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懒洋洋地道：“挺好。”

　　莫先生问：“你看起来很疲倦，要进来歇歇吗？”

　　“不！”跳楼的男人态度坚决。

　　莫先生很有耐性：“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？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道：“你并不关心我，只不过好奇，和下面的人一样。”

　　“他们不是好奇，是看热闹，以为有好戏上演。”莫先生顺着话茬溜下去：“你可以捉弄他们，你别演给他们看！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有点心动了：“你说的也不错。有烟吗？”

　　莫先生很高兴自己的进展：“没有了，可以去买。你待了这么久了，要吃三明治吗？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点点头：“好的。”

　　莫先生问：“你要什么？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道：“芝士火腿，白面包，不要芥辣。”

　　“好的。”莫先生很高兴，肯吃东西就是转机，有转机就能一步步发展，最终使史迪不跳下去。

　　他预感到，奇迹将要发生了。

　　跳楼的男人站在第二十层楼的窗台边缘上，神情木然地向下望。他想起逝去的岁月，唉，那时候，他和沙妮……

       丹尼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，打开电话录音就做饭。电话录音说道：

　　“卡丹尼，你的生意做好了，请在明天五点以前致电话给简太太，谈谈信用卡信贷额的问题。祝贺你！”

　　丹尼嗷地一声叫，把锅铲仍向半空，他终于奋斗成功了！

　　电话录音换了一个声音：“丹尼，我是沙妮，你在哪里？打电话老没人接。力奇不肯离婚，我现在……呜！”

　　丹尼愣了一愣，急忙冲向电话机。沙妮的声音又道：“你说得对，他玩弄我，

我没脸见你，吃了药丸……”

     丹尼大叫起来：“沙妮，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？”一边叫一边翻抽屉，翻出沙妮以前留下的地址，拨响了电话：

　   “我是卡丹尼，我妻子服了过量药物，请救护车马上来，是德素街1616号，快！”

　　当丹尼发疯似地赶到现场时，沙妮已被抬上了救护车，警察拦着丹尼，硬是不让他冲上前去……

　　莫先生把三明治递给跳楼的男人：“史迪，你的三明治，他们买了两份，我陪你吃吧。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拿着纸包，却不打开来吃。莫先生问：“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？我可以帮你吗？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摇摇头：“莫先生，你可以起死回生吗？"

　   “究竟什么事？”莫先生不明白。

　　跳楼的男人一脸悲伤：“我妻子死了。”

　　“真遗憾。她叫什么名字？”莫先生碰到了难题，只能绕着走。

　　“你问有什么用，你并不关心她！”跳楼的男人把三文治向下扔去：“你和下面的人一样，只是看热闹，也许我应该演一出闹剧给他们看！”

　　看见跳楼的男人做出往下跳的姿势，莫先生急了：“史迪，听我说，你爱你的妻子，她也爱你，她并不希望你死，而是希望你活下去，出人头地！你现在不如意，但决不能放弃！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痛苦地摇摇头：“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。”

　   “能！一定能！”莫先生道：“你要坚强！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低声道：“我很累。”

　　莫先生打气道：“别放弃，一切会好起来的。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道；“好吧，听你的，”

　　莫先生道：“好极了！你慢慢地移过来。”

　　跳楼的男人移了下脚，移不动：“不，我的脚麻了。”说着用手揉了几下，还是不行。

　　“别动，我来扶你。”莫先生向里面招呼道：“杜探长，把顶层的吊索放下来，快！”他又爬出窗台，扶住跳楼的男人：“别动，我会把你救出来的！”

　　吊索放下来了，莫先生帮跳楼的男人套好，跳楼的男人却说：“我想和你谈谈我的妻子。”

　    莫先生扣着吊索上的扣子：“好的，进去谈。”

　　“现在谈。”跳楼的男人道：“力奇，你叫莫力奇，对吗？”

　　莫先生没在意，看了看上边：“是的，你怎么知道？我又没告诉过你。”

　　“当然没有。”跳楼的男人道：“我也不叫史迪，我叫丹尼，卡丹尼。”

　　莫力奇笑着点点头，突然间笑不成形了：“卡丹尼？沙妮？”

　　卡丹尼一把捉住莫力奇：“她为了你而离开我，又为了你而死，我也为了你而来。我知道如果我来这一区跳楼，你必然会奉命前来劝阻我，因为你是个通晓人性的心理学家。你对沙妮说过一切希望都死了又怎么办，现在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吧！”

　　卡丹尼用力一推，莫力奇便往下面栽去。

　　地面腾起了一阵呼叫声。

　　吊索慢慢向上升去，卡丹尼笑了：“直到死才分开！”

（此文发表在《关东文学》1988年5月号。）

2018-05-25补记

爱书的人最讨厌的是什么？第一是借书不还的人，第二是不爱惜书的人。

我母亲有很多藏书，曾有一个叫梁美焕的老师，把我母亲很爱的一套书借去看，然后就说找不到了。母亲很生气，把这事说了好几回，因为这套书再也买不到了。在那个年代，买书是很奢侈的事，而且不像现在，网上一找多半能找到。

我也是这样，对刊登过自己作品的杂志很珍惜，一般不外借。但有时某人信誓旦旦地说看了一定拿回来，然后，就再也没有然后了。所以我发表过的作品就这样再也看不到了。更可恶的是一个四会济广塘姓覃的人，绰号叫做“西早”，硬把我的杂志拿去看了不拿回来，我催了他两次，他居然说：“你是这样对上司说话的么？”此人不光不学无术，样子还奇丑，一脸疤痕。真恶心。

另有一种人，借去的杂志是拿回来了，但是被搞得又脏又破。我只好把它重新裱糊起来。发表过《死亡伴侣》、《跳楼的男人》和《善良的茜茜》的这本《关东文学》1988年5月号，就是这种情况。

我还有好几篇翻译小说就是这样找不到了。套用一句俗话来说，就是：“认真冇佢修！”